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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潮洶湧的四十年和平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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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公派來的使者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數十名鄭國武士已經沖到院子裏,揮舞著鎬鍬,乒乒乓乓地幹了起來。“您這是,您這是……”他看了子產一眼,接觸到子產那凜然的神色,不由得將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趕緊告辭退出,快馬加鞭地離開了賓館。

河南人的拆遷效率很高,半個時辰之後,士匄行色匆匆地來到賓館,四面圍墻基本上都拆得差不多了。

子產帶著一副什麽都沒發生的表情接待了他。

士匄指著門外的斷壁殘垣:“你們這是幹什麽?敝國由於管理不善,盜賊橫行,因此派人修繕樓堂館所,故意將大門造得很高,圍墻築得很厚,就是為了不讓貴賓們受到騷擾。現在您拆毀了圍墻,雖然您的武士能夠防備盜賊,但是讓別的國家的賓客怎麽辦呢?寡君特意派我來請教拆墻的原因!”

問完這句話,士匄便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氣沈丹田,嚴陣以待。子產的口若懸河,他是領教過的,不敢有絲毫怠慢。

“關於您提的問題,”子產清了清嗓子,“請允許我解釋一下——鄭國是個小國,不幸處於大國之間,大國對我們總是要求多多,而且沒個準信,因此我們的國君不敢安居,挖地三尺地搜羅了全國的財富,前來貴國朝覲。(士匄感到一股怨氣襲來)不巧貴國的辦事人員忙於事務,無暇接見我們,而且也沒告訴我們什麽時候能夠接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既不敢獻上財禮,又不敢讓它們日曬夜露,害怕時而幹燥時而潮濕導致貨物腐朽。如果要將這些財禮送到貴國的府庫中,必須經過在庭院中陳列的儀式,而貴國又沒有任何安排,所以只好自作主張,推倒圍墻,以陳列禮品。(士匄倒吸了一口涼氣)我聽說,當年晉文公做盟主的時候,宮殿造得非常低小,沒有可以眺望遠方的高臺,但是把接待諸侯的賓館修建得又高又大,好像現在君侯的寢宮一樣。賓館內部的庫房馬廄都被加以修繕,司空按時整修道路,泥瓦匠定期粉刷墻壁。各國的賓客來到,甸人(官名)點起火把,仆人巡視宮殿,車馬各有安置,賓客的隨從有人替代,車輛管理員為車軲轆加油,各司其職,各負其責。晉平公就算再忙,也從來不讓賓客耽擱等待,也沒有聽說他為此而荒廢政務。他關心賓客的悲喜,時時加以安撫,對賓客不知道的事情加以教導,缺乏的東西慷慨周濟。賓客來到這裏,就好像回到家裏一樣自在,哪裏有什麽憂患?不怕搶劫偷盜,也不怕幹燥潮濕!(這一拳打得士匄眼冒金星)可是現在呢,晉侯的銅鞮宮(宮殿名)延綿數裏,而前來朝覲的諸侯住的房子就好像奴隸宿舍,門口進不去車子,又不能翻墻而入。盜賊公然橫行,傳染病也趁機肆虐。賓客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獲得接見,如果還不拆毀圍墻,就沒有地方收藏財禮,那罪過就更重了。(又是一記老拳!)我小心翼翼地問您一句,到這裏來有什麽指示?聽說晉侯因為魯國的喪事而傷心,我們對此也是十分悲痛啊!如果您能夠為我們引見一下,獻上我們的財禮,我們馬上修好圍墻就回去,而且會記得您的恩惠,不敢有半點埋怨!”

子產說著,朝士匄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士匄恰似剛剛回過神來似的,趕緊回禮,說:“您言重了,我馬上回去轉達您的意見。”說完整理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

士匄回到宮中,將情況向晉平公如實匯報,晉平公啞口無言。趙武說:“人家說得有道理啊!我們確實做得很差勁,讓諸侯住在這麽破舊的院子裏,這是我們的罪過啊!”請士匄回去向鄭國君臣表示歉意。

第二天一早,晉平公便接見了鄭簡公,不但禮儀有加,而且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來慰勞他。鄭簡公臨回國的時候,晉平公還回贈給他一大筆財禮,又派人重新修建接待諸侯的賓館。叔向看在眼裏,感慨地對家臣說:“看看,你們現在知道口才的重要性了吧!子產善於辭令,諸侯都因他而得利。詩上說,辭令和睦,百姓團結;辭令動聽,百姓安定。子產深谙此道啊!”

【剛柔並濟,揚長避短的政治綱領】

回過頭來說說鄭國的事。

良駟之爭以良霄的失敗而告終,然而如前所述,從客觀上講,最大的贏家不是公孫黑,也不是駟帶,而是一貫不瘟不火的子產。無論從政治聲望上,還是從政治排名上,現在都應該輪到子產接替良霄的位置,成為鄭國的執政了。

然而,當罕虎提出這一毫無懸念的動議時,仍然有一個人表示反對,那就是子產本人。他對罕虎說:“國家弱小,而且接壤大國,再加上各大家族勢力龐大,受到國君寵愛者甚眾,我很難治理好。您德高望重,管理有方,還是請您來吧!”

罕虎心想,這怎麽行呢?我既做當國,又做執政,這不是壞了鄭國的規矩嗎?再說了,誠如你所言,鄭國的形勢很覆雜,外有大國,內有豪族,那就更不能由我一個扛著,你得幫忙啊!他拍著胸脯說:“您放心好了,我會帶個好頭,帶領大家都聽從您的命令,我不相信還有誰敢冒犯您?請您好好輔佐國君吧,國家沒有大小之分,只要小心應付大國,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子產再推讓就顯得虛偽了,他鄭重接受了罕虎的提議,接任鄭國的執政。

子產上臺的第一件事,就是任命豐氏家族的公孫段為卿。

前面說過,鄭國的七穆之中,罕氏、駟氏和豐氏三大家族是由一母所生,關系相較其他四穆更為密切。加上罕氏當國,駟氏剛剛打敗良氏,三大家族的勢力如日中天。子產這樣做,無疑是在向三大家族示好,希望以實際行動獲得他們的支持。不要笑子產勢利,政治就是各種勢力磨合妥協的藝術,在宗法觀念占統治地位的封建社會,想要辦點事情,沒有宗族勢力的支持是不可想象的。

任命的過程中發生了一點小意外。當宣讀任命的太史來到豐府,公孫段鄭重其事地說:“請您回去轉告執政,鄙人才疏學淺,不敢擔當此任。”太史開始認為這是一種程序上的客套,並未在意,也打著官腔說:“哪裏哪裏,您是德高望重,眾望所歸啊!”如此推來推去幾次,太史才發現公孫段並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實意的不想當大官。“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覆命了。”太史說著,退出了豐府。

接著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太史回到子產那裏,剛把情況匯報完,公孫段的家臣就尾隨而至,拉著太史的袖子說:“我家主人請您再回去宣讀一次,他又改變主意了。”

“啊?”太史心裏泛了老大一個嘀咕,這唱的是哪出戲啊?他看看公孫段的家臣,又看看子產,正在猶豫之間,子產說話了:“那就麻煩太史再去一趟吧!”

太史第二次來到豐府,將任命向公孫段又宣讀了一次。“等等!”公孫段突然打斷太史的話,“我考慮再三,還是不能接受任命。”太史差點跳起來,他費了很大力氣才強忍住怒火,一言不發地走出了豐府。

子產聽完太史的匯報,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公孫段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麽?是刻意向世人表現他的謙遜,還是以一種惡作劇的方式向他這個新上任的執政示威?如果是前者,那也未免表演得太拙劣;如果是後者,那就必須要引起重視了。正在思索之際,公孫段的家臣竟然又出現了!只見他支支吾吾地在太史耳朵旁邊說了一陣,太史的眼睛瞪得老大,連連搖頭。子產看在眼裏,心裏豁然開朗,也不待太史說話,朝著他點了點頭,意思是:我知道他在說什麽,你去吧!

太史第三次來到豐府。這一次,公孫段沒有再推脫,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任命,並且馬上跑到宮裏向鄭簡公謝恩。這件事之後,子產對公孫段下了一個基本的定論:此人不可信任,必須嚴加防範。為此,子產采取了兩方面的措施:

第一,將公孫段在眾卿之中的排名提升到第三,僅次於自己。這既是懷柔,又是加強監控,將公孫段緊緊控制在自己直接掌控的範圍內,不讓他有作亂的機會。

第二,每次派公孫段辦事,子產都會主動提出,如果事情辦得好,就賞給他一塊土地。

對於第二點,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子大叔就是其中之一,他問子產:“國家是全部人的國家,您為何單單拿東西去賞賜他一個人?”

子產回答:“世界上哪有無欲無求的人?讓他們滿足欲望,然後才好去辦事而取得成功。國事之成敗,在於主政者如何用人,他們的成功也就是我的成功啊。至於土地,那有什麽好愛惜的,就算賞賜給他,又能跑到哪裏去?”

子大叔說:“話雖如此,就怕四方的鄰國對此有議論啊!”

子產說:“我這樣做,是為了群臣的團結,而不是讓他們互相分裂鬧矛盾,鄰國又有什麽好指責的呢?我們的祖上曾經說過,安定國家,必先安撫大族。我執政未久,還是先安撫大族,再看他們的言行吧!”

說來也怪,公孫段接受了兩次子產的特殊獎勵,第三次便不敢接受了,甚至將前兩次收受的土地都退回來,並且主動要求與別的同僚同樣待遇。《左傳》這樣記載:“伯石(公孫段字伯石)懼而歸邑。”後人評價,單此一個“懼”字,足以見子產手段高超。這也是中國人特有的智慧,寬大到了極點,縱容到了極致,被優待的那個人只要不是個傻瓜,就會不自覺地心裏發毛: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是不是對我不滿意,想要整我啊?進而想到,這個人笑裏藏刀,城府很深,我還是小心為妙。

子產收到公孫段退回土地的申請,不動聲色地說:“土地是國君賞賜給您的,國君言出必行,請不要再提這事了。”公孫段聽得冷汗直冒,不敢再說什麽。

通過這件事,各大家族都體會到了子產的用心良苦,同時也對其產生了敬畏之心。罕虎看在眼裏,喜在心上,為自己選對了人而高興。

解決了上層問題之後,子產開始著手實施自己的新政。

子產的新政可以用十六字概括:“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恤,廬井有伍。”

都鄙有章:都指城市,鄙指農村,這是強調城鄉的區別,將農民禁錮在土地上,確保有足夠的人力投入農業生產。

上下有服:服即職責,這是強化封建等級制度,使得公卿大夫和販夫走卒都各安天命,不作非分之想。

田有封恤:封指田地的邊界,恤指水溝,在田界上挖水溝,一方面便於灌溉,一方面便於清點和界定田地的權屬。早在公元前563年,公子騑當政的時期,鄭國就曾經開展過興修水利、整頓田界的活動。子產的封恤,是對公子騑封恤的延續,目的是清查土地,多占者沒收,不足者補齊,實現耕者有其田。

廬井有伍:廬井是指田間的農舍,伍是指賦稅。通過封恤運動,鄭國的田界都發生了改變,所以要重新進行人口普查,確定應交的賦稅,以免遺漏。

不難看出,子產的新政重在加強社會管理,增加政府財政收入,在某種程度上觸及了很多人的利益。他執政的第一年,人們在大街上咒罵他:“計算我的衣帽而收費,計算我的田地而課稅,誰要殺子產,我就助他一臂之力。”更有人在鄉校(公眾聚會場所)公然議論政治得失,口無遮攔,動不動就罵人,而且罵得很難聽。大夫然明向子產建議,幹脆把鄉校關了,不讓人們瞎議論,否則的話,維穩的工作很不好做。子產的回答是:“為什麽要關?人們把工作做完了,就喜歡到那裏游玩,免不了會議論政事的得失。這是好事!他們認為是好的,我就推行它;他們認為是不好的,我就想辦法改正。他們就是我的老師啊!為什麽要關掉它?我聽說過以行善來減少怨恨,沒聽說用權威來防止怨恨的。我難道不知道用權威可以很快制止議論?只不過,這就像是防止洪水一樣。洪水如果沖破堤壩,傷人必然很多,連我都不能挽救。與其這樣,還不如開一些小口子來加以疏導。至於那些批評我的話,我就當作是治病的藥石吧!”

然明聽了十分感動:“我現在知道,您確實是可以讓我一輩子侍奉的人。您所做的事情,大利於鄭國,這與只有利於兩三位大臣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子產不毀鄉校,在中國歷史上傳為的佳話。據說孔夫子聞知此事,曾經感嘆道:“僅此一事,如果有人說子產不仁,我不相信。”

我想說的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或政黨,如果是站在國家的立場而不是自身的利益上考慮問題,就應該聽得進批評,能夠正確對待批評,而且能從批評中獲得前進的動力。反之,如果站在個人和小團體的立場考慮問題,那就只能算是政治掮客。

事實證明,子產的新政是有生命力的。子產執政不到三年,百姓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唱道:“我有子弟,子產教他做人;我有田地,子產為其增加產量;如果子產死了,沒人能夠繼承他的位置!”

推行新政的同時,子產註重提拔和使用人才。通過認真考察,他發現大夫馮簡子“能斷大事”,善於分析問題,查找根源,並作出準確的判斷;子大叔舉止優雅,文采飛揚;公孫揮善於搜集外交情報,了解各國政令,而且對各國卿大夫的姓氏、官爵、地位、才能等了如指掌,口才也很好;最有意思的是裨諶,此人則善於出謀劃策,但是對環境的要求很高——如果是在曠野之中,沒有任何幹擾,他的思路來得特別快,如果在城市裏,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他就靜不下心來,完全沒辦法工作。掌握了這些人物的特點之後,子產對他們進行了分工。比如說,遇到外交上的問題,子產便先將公孫揮找來,要他提供各諸侯國的最新情報,並且準備幾份外交辭令的草稿;然後跟裨諶一道坐著馬車到野外去商量,讓他策劃是否可行;回來後再要馮簡子分析決斷,形成方案;最後交給子大叔去執行,讓他在外交場合談笑應對。

公元前542年十二月,衛國的北宮佗陪同衛襄公出訪楚國。經過鄭國,子產派印段到棐林去慰問他們,嚴格執行了周朝的慰問禮儀,用詞也恰到好處。為了報答印段的慰問,北宮佗進入新鄭拜謝,公孫揮、馮簡子和子大叔負責接待,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北宮佗出來之後,就對衛襄公說:“鄭國人極其有禮,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以免除大國的討伐了。禮儀之於政治,有如天熱了就要洗澡,用洗澡來驅除炎熱,那就沒有災難啦!”

後人認為,鄭國人辦事如此鄭重,足見子產領導有方,而且得人善用。話說回來,子產之所以對外交活動如此慎重,也是因為鄭國弱小,又處於晉楚兩大強國之間,不得不小心周旋吧。

子產之所以能夠順利推行自己的新政,與上級的支持是分不開的。按照鄭國的政權結構,鄭簡公相當於幕後的一把手,罕虎是負責決策的二把手,子產則是具體執行的三把手。一、二、三把手之間能夠有如此良好的合作,得益於子產的溫良恭儉讓,也得益於罕虎心胸寬闊,甘當鋪路石,還得益於鄭簡公能給自己一個準確的定位,不胡亂插手政事。

據說,鄭簡公曾經對子產說過這樣一番話:“喝酒不能盡興,鐘鼓不能悅耳,這是寡人的責任;國家不得安寧,朝廷得不到治理,對諸侯的外交達不成目的,這是你的責任。你別幹涉我尋歡作樂,我也不幹涉你治理國政。”鄭簡公這話說得很有水平,看似撂挑子,實際上是在告訴子產:你盡管放手去幹,我不會幹涉,但是你要做好,做不好是要擔責任的。孔夫子對此評論說:“像鄭簡公這種喜好,就算抱著樂鐘上朝都沒問題。”

罕虎更是嚴守自己對子產的諾言,成為子產執政的堅強後盾。

據《左傳》記載,有一年豐氏家族的另一位後人豐卷準備祭祀先人,想開展狩獵活動,打幾頭野味來孝敬祖宗。打獵要動用刀兵,必須得到執政的批準。豐卷給子產打了一個報告,子產批覆不同意,說:“自古以來,只有國君祭祀才用新獵取的野獸,其他人沒有必要那麽講究。”豐卷很生氣,回家之後就召集家臣和族兵,想要討伐子產。罕虎得到情報之後,立刻調集部隊制止了豐卷的行動,而且將他驅逐出境。

子產再一次表現了自己的寬宏大量。他向鄭簡公求情,要求不要沒收豐卷的田產和住宅。三年之後,他又讓豐卷回國,將豐卷的田產、住宅和仆人都歸還給他。

公元前542年冬天,罕虎想封尹何為首席家臣,負責管理自己的封邑,並就此事詢問子產的意見。子產很直接地告訴他:“尹何太年輕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擔此重任。”

罕虎說:“這個年輕人吧,做事很謹慎,對我也很順從,我很喜歡他,也相信他是不會背叛我的。如果給他這個機會,讓他好好學習一下,他必定會有所提高,以後就更會辦事了。”

“萬萬不可。”子產連連搖頭,“喜歡一個人,就要想辦法讓他更好。現在您喜歡一個人,卻把政事交給他,這就好像一個人連刀都不會拿,你卻讓他去割東西,我怕他會傷到自己。”

罕虎默然無語。

子產既然把話說開了,就一股腦說了出來:“您這種喜愛人的方式,其實是害人,還有誰敢企盼獲得您的喜愛?想想看,您可是鄭國的棟梁,棟梁如果折斷,整棟建築就會坍塌,我也不能幸免。就算是為我個人考慮,我也必須對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您有一匹漂亮的彩綢,會拿給一個壓根沒有做過裁縫的人去剪裁嗎?國君賜給您的封邑,是您的庇護之所,怎麽會反而拿給一個學徒去實習呢?我聽說過學業有成然後去做官的,沒聽過把做官當成學習的,您如果一定要這麽辦,後果不堪設想。這就像打獵,弓馬嫻熟的人可以輕易獲得獵物,如果是讓沒駕過車、沒射過箭的人來幹,他一門子心思都在擔心會不會人仰馬翻,哪裏有工夫去考慮獵物的事啊!”

說句題外話,後人將“操刀傷錦”作為一句成語,比喻能力太低,不能勝任一件事情,即出於此。

罕虎接受了子產的建議。任命首席家臣,本來是他的家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他將這件事拿出來問子產,既是出於對子產的信賴,也是想看看子產這個人究竟有多真誠。讓他感動的是,子產幾乎是沒有任何保留地給了他意見。他拉著子產的手:“您說得太好了!在您的面前,我真是顯得太無知了。我聽說,君子力求知道大事和未來的事,小人只求知道小事和眼前的事。我就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寒知暖,會慎重地對待它;封邑是用來庇護家族的,我卻隨意處置。如果不是您點撥,我還沒意識到這些。原來我說過,您治理鄭國,我打理好自己的家事就行了。現在我知道這是不夠的,我向您鄭重請求,從今而後,即使是我的家族事務,也請您照顧和打理。”

子產連忙說:“您言重了。我只不過是心裏覺得有危險的事,就把它告訴您了。”

順便說明一下,子產是鄭穆公的孫子,罕虎是鄭穆公的曾孫,按輩分子產是罕虎的叔叔,罕虎以晚輩的口吻對子產說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件事之後,罕虎和子產之間的關系比原來更密切了,子產處理政務,也比原來更得心應手了。

一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541年,鄭國再度發生家族紛爭。沖突的雙方分別是駟氏家族的公孫黑和游氏家族的公孫楚。

《左傳》記載,大夫徐吾犯(徐吾為氏,犯為名)的妹妹長得十分漂亮,和公孫楚已經訂婚,並且接受了男方的聘禮。不料公孫黑也看中了徐吾家小妹,依仗家族勢力強大,強迫徐吾犯將妹妹嫁給他。徐吾犯很緊張,跑到子產那裏去訴苦。

子產的回答有點無奈:“出現這樣的事情,說明國家的政治出了問題,不是你一個人的憂慮。這樣吧,我們把選擇權交給令妹,她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如何?”

徐吾犯想,公孫楚都已經訂了婚,公孫黑非要插一竿子,曲直是非已經擺在那裏,還有必要這樣操辦嗎?但是子產已經發了話,徐吾犯只得遵從,公孫黑和公孫楚也沒意見。於是乎,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非誠勿擾”就在徐吾犯家舉行了。子產和諸位大夫作為特約嘉賓出席了這次盛會。

公孫黑的出場令人眼前一亮。這位駟氏家族的後人身形俊美,著裝華麗,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股子富貴氣。只見他手捧一雙白璧,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到堂上,將玉璧奉獻在案幾上,然後自信滿滿地走了出去。

公孫楚則另辟蹊徑,穿了一身整齊的戎服,帶著一副弓箭,從車上跳下來,徑直走到中庭,左右開弓,將擺放在庭側的兩個陶瓶射得粉碎,然後退出中庭,輕輕一躍,在人們的驚呼聲中登車而去。

徐吾家小妹在房中看到這一切,對保姆說:“子皙(公孫黑字子皙)確實是英俊瀟灑,但是子南(公孫楚字子南)更有大丈夫的氣概,嫁人就應該嫁子南這樣的人,我就選他了。”

保姆出來一說,子產便看看公孫黑,意思是:現在你沒話可說了吧?公孫黑滿臉漲得通紅,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徐吾家。回到家裏,他命人拿來盔甲,就套在那身漂亮的衣服上,也不帶隨從,駕上馬車直奔公孫楚家。

公孫黑的脾氣歷來暴躁,加上在“駟良之爭”中打敗良霄後,整個駟氏家族霸氣倍增,連罕虎和子產都不太放在眼裏,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勢,這次在女人的問題上輸給了別人,又怎麽可能善罷甘休呢?他在衣甲下暗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打算見到公孫楚就給他一刀,把情敵殺死再去搶徐吾家小妹。

生活在亂世之中的人都有一種警惕性。公孫楚聽到公孫黑在門外求見,心裏明白來者不善,他隨手操起武器架上的一支長戈,快步走出來,還沒等公孫黑開口,長戈已經刺出。

公孫黑也不是等閑之輩,側身一閃,躲過了這一擊。公孫楚一戈刺空,第二戈又至。公孫黑轉身就跑,公孫楚緊追不舍,兩個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展開了追逐。跑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公孫黑被一輛迎面而來的馬車擋了一下,公孫楚正好趕上,長戈出手,狠狠地紮進了公孫黑的左肩。他還想再來一下,馬車上跳下來一個人,一把抓住他的戈柄,喝道:“叔父,你想犯死罪麽?”

那個人正是游氏家族的族長子大叔。封建社會的宗法觀念極強,公孫楚雖然是叔叔,在這個族長侄子面前還是得服從,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公孫黑逃跑。

公孫黑跑到宮中把這件事稍微改編了一下:“我好心好意去見他,想向他表示祝賀,沒想到這個人誤會了,還把我刺傷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子產想和稀泥都和不成。他將大夫們召集起來開會,商量如何處理這件事。大夫們眾說紛紜,同情公孫楚者居多,然而都害怕駟氏家族的權勢,不敢明確表示支持。最後子產判決說:“各有道理,然而就傷人一事而言,公孫楚有罪。”於是命人將公孫楚抓來說:“國家的大原則有五條,你都觸犯了。國君在朝,你擅用兵器,這是不畏懼君威;行兇傷人,觸犯刑律,這是不聽政令;子皙是上大夫,你是下大夫,卻不甘居其下,這是不尊重貴人;你年紀不大,缺乏恭敬之情,這是不尊重長輩;拿著武器追逐堂兄(指公孫黑),這是不養親。但是國君仍對你網開一面,說不忍心殺你,要你趕快離開鄭國。你就趕快逃跑吧,逃得遠遠的,不要再因為違背君命而加重自己的罪過。”

後世有人認為,這次判決明顯不公,傾向於權貴而不是正義,是子產執政期間的汙點。但是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公孫黑想殺公孫楚,僅僅是一個念頭,還沒有付諸實施;公孫楚在這種情況下主動出擊,刺傷公孫黑的左肩,確實應該負主要責任。

出於對游氏家族的尊重,子產在流放公孫楚之前,先向子大叔通報了有關情況,並且征詢他的意見。子大叔說:“這件事情屬於國政,不是私事,您為鄭國打算,有利於鄭國就可以了,有什麽疑惑呢?當年周公誅殺管叔和蔡叔,難道不愛他們嗎?但是為了鞏固王室的地位,這又有什麽辦法?如果我本人犯了罪,您也要將我繩之以法,何必將游氏諸人放在心上!”

管叔和蔡叔是周公旦的兄弟。據《史記》記載,周朝初年,周公旦將他們封到商朝故地,要他們監視商朝的遺老遺少,他們卻密謀造反,所以被周公旦殺死。聽到子大叔這樣表態,子產一方面如釋重負,一方面又深感不安,不再說什麽,只是向子大叔深深地作了一揖。

同年六月,鄭簡公和眾卿在公孫段家裏舉行盟誓,對公孫楚的犯罪事實進行定性。罕虎、子產、公孫段、印段、子大叔和駟帶參加了盟誓。公孫黑得到消息,硬是闖進來,要求把自己的名字寫進盟書,而且強迫太史在史書上記下來,稱為“七子盟誓”。這是非常無禮的僭越行為。一來有駟氏家族的族長駟帶在場,輪不到他發言;二來他的身份只是上大夫,卻非要和眾卿寫到一起,而且號稱“七子”,是沒有認清自己的地位。在封建社會中,這兩條罪名足可以讓人一個毀滅。但是子產對此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默認了這一事實。

上帝要誰滅亡,必先讓其瘋狂。在內部鬥爭中連續打敗良霄和公孫楚的公孫黑完全沈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沒有留意子產那看似沈默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淩厲的兇光。

【同床異夢的國際會盟】

公元前541年春天,楚國令尹王子圍在伍舉的陪同下對鄭國進行國事訪問,順便迎娶公孫段的女兒為妻。

對於王子圍這個人,中原各國並不陌生。

公元前544年,楚康王去世,鄭簡公和各國諸侯參加楚國新君熊麇的即位儀式,王子圍的專橫便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孫揮當時就評論說:“令尹必定會取代楚王,因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難茂盛的。”

公元前543年春天,熊麇派大夫薳罷訪問魯國,以示通好之意。叔孫豹在宴請薳罷的時候問起王子圍執政的情況,回答是:“我們這些小人物不過是聽聽使喚,混碗飯吃,成天害怕工作做不好挨批評,哪裏知道什麽政事?”叔孫豹以為這是客套話,一再追問,薳罷卻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叔孫豹私下對人說:“楚國的令尹恐怕要謀反了,薳罷就是他的幫兇,否則何必支支吾吾,掩蓋內情?”果然,這一年秋天,王子圍找借口殺掉了大司馬蒍掩,將他的家財和土地全部納入囊中。

蒍掩是蒍子馮的兒子,於公元前548年接任大司馬,以辦事有條理而聞名,被公認為賢臣。他的死引起了楚國政壇的震動,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對王子圍的膽大妄為感到擔憂。

公元前542年,衛襄公在北宮佗的陪同下出訪楚國,也親身感受到了王子圍的霸道。北宮佗對衛襄公說:“這哪裏是令尹?分明是國君的威儀!恐怕他已經有了異心,很快就要付諸行動了。”

可以說,王子圍想當楚王,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鄭國君臣對這位尊貴的客人沒有任何好感,派公子揮到新鄭城外接待他們,委婉地提出:“城內的賓館正在修繕,能否請令尹就在城外安歇?”

這實際上是不打算讓王子圍入城。王子圍很生氣,但是沒有辦法,只能客隨主便,聽從了鄭國人的安排。只不過在國事訪問結束後,王子圍提出,為了表示對豐氏家族的尊重(公孫段是豐氏族長),他將要帶著全部隨從入城迎娶新娘。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讓人難以拒絕。鄭國的大夫們湊到一起商議,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不能再給王子圍難堪,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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